傅鸣笑了,“我正有此意。”
正,就是许正,现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,为人,一言难尽。
傅鸣想起纪大人的话,“我记得,上次弹劾寿宁侯的人,就是他。”
寿宁侯嚣张惯了,前年灯节为了包楼让家丁肆意驱赶食客,为此引发斗殴导致多人坠楼,事后只赔了十两银子了事。
另有勒令灯匠百人不接外单,只做他家的孙行者大闹天宫灯,需得扎到三丈高,只是为了给他的小儿子庆生。老灯匠们日夜操劳,不停赶工,致使多人咳血而亡。
平民和官员不敢状告侯爷,但许正敢。
许正上书弹劾,大闹天宫本就含有反叛之意,参寿宁侯藐视皇权,鱼肉百姓,并把民间传颂的歌谣拿到朝堂去唱,“侯爷一盏灯,贫户十年粮”,“侯爷闹天宫,匠户沉海底”。
“我听说寿宁侯为此都吐血了?”裕王抚掌,这些外戚势力膨胀屡次僭越,早就该治了。
“寿宁侯吐的是他的血汗钱,”在许正的强压下,寿宁侯只能法办当日驱赶食客的家丁,还赔付了一大笔银子给工匠家眷及食客。寿宁侯为人小气,只肯做表面功夫,银钱都是拿来糊门面的。这次逼不得已赔给他看不起的贱民一笔巨款,直接气到吐血。
许家是标准的清流世家,一门三进士,父子同翰林。祖父做过国子监祭酒,父亲是庆昌七年的状元,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的时候就敢直言上谏,到许正这一代,把清谨介直的刚正品性发扬光大,长子许言做左通政,次子许正接了父亲的班,以敢劾、善劾、执着劾,闻名朝野。
人称大贞啄木鸟。
裕王看向槛窗,华彩楼暖阁虽是临街,但三重纱幔遮挡,一层玄色罗纱挡了平民视线,一层绛红绡幔将炫目的灯彩层层滤软,一层素绢朦胧街景。
三界屏挡住的不止是窗外人的立雪仰视,也是窗内人的不明俯视。
长街上踉踉跄跄,楼阁内盲人探物。
“许大人刚正不阿,却未必甘愿做别人手中的刀。”许正的威名,裕王也有所耳闻。
“纪明还说了许正一点。”傅鸣好心提醒裕王。
纪明当时的表情奇异,斟酌半天,用了“严谨”二字。
傅鸣见他说得很勉强,来了好奇心,“如何严谨?”
纪明四下看看无人,小心翼翼地说,“刑部主事陈大人,曾因断案问题跟许大人争执,两人说急眼了,陈大人仗着年纪大资格老,说自己堂堂七尺男儿,岂屑与你小儿争辩。”
许正的回答平淡有力,“错了,陈大人,你并不满五尺。”
打人不打脸,揭人不揭短。
身量短小一直是陈大人的入骨之痛。你骂他什么都行,就是不能提这个。
陈大人气病了两个月。病好之后,把什么诗文创作书画丹青的喜好都停了,除了吃饭睡觉上朝洗沐,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骂许正。
笨棺材,白花郎中,螃蟹八足二鳌横行天下......
陈大人是松江人,骂人也不忘家乡。
傅鸣沉默。
他是知道许正家风清正,做刑部给事中以来,兢兢业业地弹劾了数十位官员,送他们或是回家养老,或是游历千里。
大贞选拔御史,不看资历,只看操守。须具备“介直”与“骨鲠”的刚正品性,不畏强权,敢于担当,才能确保监察不会失职。
但是他也没想到,许正还能如此毒口。
“许正虽然,”傅鸣换了个词,“虽然说话直接,但查案是一把好手。但凡他盯上的,不咬出血来绝不松口。”
“上次他把老三的人弄下来,老三找父皇闹也没用。父皇对许家,一直委以重任,”骂许正越职言事、肆意行事的折子都被黄公公拿去垫桌脚了,圣上的态度一直就是你骂你的,我听不到也看不到。
实在是骂急了或是有人以致仕抗议,圣上就会出面打圆场,先是说一通大贞朝创业艰难,太祖皇帝布衣出身,披荆斩棘,百折不挠,接着就说先帝宵衣旰食,日以继夜,操劳过度以致于吐血,然后就是追忆往昔,缅怀先帝,伴随着黄公公尖着嗓子连哭带唱.....
说不到一半,大臣们已经听不下去了,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说了几百遍了。
并且,这跟许正乱骂人有什么关系?
您不想管就算了,何必还要拉着我们这把老骨头听上几个时辰的故事,晚上回家腿都伸不直。
后来就没人再去圣上面前告许正的状了,有听故事的功夫,不如回后宅里看家里几个女人斗戏法,看到心酸处,还能跟她们一起哭一哭。
“八王叔呢?”裕王举杯只是轻晃慢摇,那杯酒始终没有入口,“此案关涉太子与其身后的一干外戚,王叔清闲惯了,不一定扛得住。”
傅鸣想起梁王审案如看戏的悠闲从容,“他老王爷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太子总得给自己叔叔几分薄面。”
圣上给梁王的尊荣与恩宠有目共睹,摆明了是要护着他,太子不会傻到跟王爷硬拼。
“八王叔,是个念旧的人。”裕王笑着说,“长安,你也是。”
傅鸣一愣。
“若不是念旧,那晚你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,去搭救兴宁郡主。”裕王深深看着他,“王叔于你有恩,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忘。”
“该处理的尾巴我已经处理过了。”傅鸣走到窗口,挑起素绢,这场雪丝毫没有影响观灯的队伍,长街依旧人头攒动。
无咎叩门低语,“二位主子,消息已经放过去了。”
裕王招招手,“过来,喝一杯。天气这么冷,暖暖身子。”
“多谢殿下。”无咎立于暗处,一动不动。
“殿下别逗他了,无咎从不在外喝酒。”傅鸣看了看桌案,“殿下不也从不在外间饮酒吗。”
坐下半个时辰了,裕王滴酒未沾。
“你说,许正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。”裕王走到槛窗边,和傅鸣并肩而立,东南方向的那栋艳粉桃红的花楼,此刻人影窜动,正是上客时分。
等了半响,没听到傅鸣回答,裕王看他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的石桥,顺着看过去,“怎么了?”
石桥上满是白衣浮动,摇摇晃晃的花灯,纷纷扬扬的雪珍珠,轻盈缓慢地流动着。
唯有两位女子,像是簪在桥上。
一个如孤灯寒梅,照出清冷俏丽,一个如雨后晴空,晕出天赐雅色。
“一对俏佳人,长安,你看上哪个了?”裕王见傅鸣一动不动盯着桥上的女子,真是稀奇,傅鸣这种看谁都雌雄莫辨的,居然会欣赏佳人。
那个女子,是兴宁郡主的女儿,被他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,冻得脸色发青,唇色发白,像个病恹恹的小奶猫。
他当时着急离开,没注意看,今日一瞧,倒是个清冷佳人,不愧是郡主养的女儿。
“我看......”傅鸣反应过来,被裕王带偏了。
他不过是看到熟悉的脸,才愣住了。
不过,怎会是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