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，默不作声地将药箱搁在茶几上。
老人家行医数十载，深谙高门大户的规矩，此刻只安然品着茶，浑浊的眼中透着洞悉世事的淡然。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，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前氤氲开来。
一旁的周婆子却坐立不安，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。
她斜眼瞥向门外，鼻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。
这府里谁人不知。摊上大小姐差事的最是倒霉——想到今早赵管家那副推三阻四的模样，周婆子心里更是窝火，暗骂自己更倒霉的摊上这差事。
周婆子本不必亲自走这一趟。按府里的规矩，随便支使个粗使丫头引路便是。偏生她家那个不争气的，前些日子在账房当差时算错了银钱数目，正被赵管家拿捏着错处。
想到这里，她不由得又绞紧了手中的帕子。今晨赵管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犹在眼前：“老周家的，听说你勤快又机灵，我这刚好有份差事…”她当时就明白，这是要她拿这份“殷勤“去抵男人的过失。
“这差事可仔细着办。”赵管家临走时那轻飘飘的一句，让她后脊梁到现在还发寒。
周婆子偷眼瞥向窗外渐暗的天色，心里暗骂自家那个没用的东西——若不是为了替他周全，她何至于来沾这晦气？
内室的帘子忽然一动，周婆子立刻挺直了腰背。她脸上堆起的笑容里，三分讨好七分勉强，活像揉了黄连的蜜糖，甜中泛着苦味。
不一会儿，柳庆芸扶着银铃的手缓步踏入偏厅。她面色仍透着几分苍白，脚步虚浮，却仍强撑着挺直腰背。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落，映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发清减。
孙大夫见状连忙起身，双手抱拳深深一揖：“老朽见过大小姐。”
柳庆芸唇角微扬，露出个浅淡的笑，纤手轻抬：“先生不必多礼。”声音虽轻，却带着世家小姐与生俱来的矜贵。
银铃扶着她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下，又在她腰后塞了个绣花引枕。孙大夫这才重新落座，从褪了漆的药箱中取出脉枕，动作间带着几分谨慎。
程嬷嬷递了个眼色，金玲立即又重新奉上热茶。茶烟袅袅中，柳庆芸将手腕轻轻搁在脉枕上，素白的衣袖滑落半截，露出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腕子。
程嬷嬷拿出丝帕搭在了柳庆芸手腕的脉搏上，孙大夫这才隔着丝帕搭上她的脉搏。
一旁的周婆子却突然插话道：“孙大夫，大小姐不过是昨夜宴上贪嘴多用了些油腻，想是脾胃一时不适罢了。您老给开副消食的方子就成，可别小题大做啊。”她边说边往大夫跟前凑了凑，脸上堆着笑，眼里却闪着精明的光。
眼角余光却扫过柳庆芸略显疲倦的脸色，心里暗嗤一声：“到底是金枝玉叶的身子，不过是在席上吐了一回，就这般兴师动众的。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，早就该爬起来干活了。”但是她也是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，对主子不敬的话她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。
银铃闻言眉头微蹙，正要说话，却被程嬷嬷一个眼神止住。老嬷嬷不紧不慢地温声道：“周嫂子这话说的，咱们大小姐的身子骨向来娇贵，既然特意请了孙大夫来，自然要好生诊治才是。”
周婆子被这话一堵，只得假意关切回说：“大小姐就是太闲得慌了，成日里养尊处优的，反倒养出一身娇气病来。要老奴说啊，您就是平日里太不爱走动，这身子骨才这般娇弱。你看，咱们府上的二小姐，日日跟着夫人料理家事，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呢！”
程嬷嬷却不动声色地又往周婆子跟前挪步了半寸，温声道：“周嫂子说得是，待小姐身子好些了，老奴定当劝她多走动走动。只是眼下...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孙大夫，“还是不要打扰，先让大夫好好诊治才是，你说是吧？”
周婆子就是再没眼力见也知道程嬷嬷这是生气了，只得讪讪地退到一旁，心里却仍不以为然：“装模作样！待会儿看大夫怎么说，若是诊不出个好歹来，看你们还怎么摆这个谱！哼～”她这般想着，眼睛不住地往孙大夫那边瞟。
此时，诊脉的孙大夫眉头却渐渐蹙起，他眉头一跳。不动声色地闭目凝神，指尖却微微发颤。
片刻后，他突然撤回手，又郑重其事地重新搭上三指，这次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银铃见状，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绞紧。程嬷嬷也变了脸色，上前半步道：“孙大夫，可是......”
老大夫恍若未闻，只顾闭目诊脉，额上渐渐沁出细汗。偏厅里静得可怕，连周婆子都屏住了呼吸。
终于，孙大夫猛地睁开眼，难以置信地望向柳庆芸苍白的面容。
他喉结滚动了几下，才颤着声问道：“敢问小姐...近日可觉胸中烦闷？症状显现的比较频繁如恶心、呕吐、厌食、乏力什么的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压得更低，“月信...可还如期？”
这话一出，程嬷嬷手中的茶盏“当啷”一声跌落在地。银铃倒吸一口凉气，金玲更是惊得捂住了嘴。周婆子瞪圆了眼睛，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。
柳庆芸原本苍白的脸色“唰”地褪尽血色，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。
她缓缓抬眸，与老大夫惊疑不定的目光相接，唇瓣轻启，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孙大夫也不在打哑迷了，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，终于颤声道：“小姐恕罪...老朽行医四十余载，您这脉像……分明像是喜脉啊”他声音愈发低哑。
“喜脉？”柳庆芸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，长睫轻颤，眼中尽是茫然，“这...这怎么可能...”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，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。
程嬷嬷闻言浑身一震，眼中怒火陡升，她一个箭步上前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大夫的衣袖，声音因愤怒而颤抖：“孙大夫，您万不可这般轻率论断呀，我家小姐尚未出阁，您这般言语若传出去，莫说天理难容，就是侯府上下，也断不会轻饶！”
程嬷嬷突然“扑通“一声跪倒在地，膝盖重重砸在青石地面上。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一下接一下地叩在冷硬的砖石上，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。
“孙大夫！”她声音破碎得不成调，额头已渗出血丝，“求您...求您再给小姐诊一次脉！定是...定是诊错了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