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柳庆芸心底还存着几分希冀,盼着父亲能多看她一眼。可日子久了,那双总是掠过她的眼睛让她明白,自己的存在于父亲而言,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。
每次家宴上,她的席位永远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。
倒是继室朱氏思虑周全,既要全了体面,又怕落人口实,每每总要差人唤她一声。
柳庆芸心里明镜似的,却也只能整衣敛容,乖顺地赴这场永远缺席亲情的家宴。
其实她来与不来,对于他父亲而言原是无甚分别的,但是有朱氏传唤,那表面上是周全礼数,实则暗藏机锋——她若不来,便是目无尊长;若来了,也不过是宴席上一道可有可无的摆设。横竖都是她的错处,这进退两难的局,朱氏早就算得明明白白地了。
柳庆芸心里就算清楚如明镜,却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应下,毕竟在这深宅大院里,小辈哪有拒绝的余地?朱氏要的不过是个“淑德贤良”的名声,而她,不过是这场戏里最不起眼的配角罢了。
柳庆芸正恍惚出神,木然地夹了一筷子荤腥送入口中。
谁知那油腻刚滑入喉间,胃里便猛地翻涌起来。她脸色骤变,慌忙捂住嘴,却终究没能忍住,踉跄着冲出了饭厅。
院里的青石板冰凉刺骨,她狼狈地跪伏在地,将方才勉强咽下的吃食尽数呕了出来。
喉间火烧般的灼痛逼得她眼角沁出泪来,却还要死死攥着衣袖,生怕惊动了里头推杯换盏的众人。夜风卷着呕吐物的酸腐气扑面而来。
席间觥筹交错的笑语骤然凝固,瓷盏重重磕在桌面的脆响惊得众人一颤,柳傥面色阴沉地扫向门外:“怎么回事!”那声音里压着的怒意,就像暴雨前闷雷滚过的天。
闻声,众人都屏住了呼吸,连筷子碰着碗沿的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。
候在外厅的程嬷嬷瞧见柳庆芸掩面奔出,当即示意银铃跟上去照应。待听得柳傥在厅内怒声质问,她心下一紧,暗自权衡片刻,忙整了整衣襟,躬身快步走进饭厅。
“侯爷息怒!”程嬷嬷跪下行礼,声音恭敬而沉稳,“大小姐近日因着换季,不慎染了风寒,脾胃失调,这才......”她顿了顿,斟酌着词句,“方才见大小姐面色确实不佳,想是身子不适得厉害,一时失了礼数,还望侯爷体谅。”
程嬷嬷说着,又深深伏下身去,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。她知晓侯爷素来重视规矩,但更心疼大小姐的身子,只盼这番说辞能平息侯爷的怒气。
柳傥眉头一皱,语气中透着不耐:“既是不舒服,就带她回屋待着,好好休养!”
朱氏噙着淡淡的笑意,面上不显喜怒,只垂眸轻抚茶盏,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。
柳庆莹则掩唇轻笑,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,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。
而柳盛源更是头也不抬,自顾自地夹菜用饭,仿佛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干系。
柳盛淇眉头微蹙,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,他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柳庆芸离去的方向。
然而他攥了攥袖口,终究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去——身为庶子,在这侯府之中,哪有他开口的余地?那份关切还未出口,便已被他生生压下,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无奈的轻叹。
程嬷嬷也不敢多言,深深叩首,恭敬应道:“是,侯爷。”随即起身,快步退了出去。
这段小小的风波很快便被众人抛诸脑后。饭厅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氛围,杯箸交错间,谈笑声渐起,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。
程嬷嬷躬身退出饭厅,待转过回廊,脸上的恭敬之色立刻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焦急。
她步履匆匆,目光四下搜寻,生怕耽搁片刻——小姐方才那副模样,可别真出了什么岔子才好。
程嬷嬷远远望见柳庆芸正被银铃搀扶着直起身子,单薄的身子仍在微微发颤,脚下便又加快了几分。
待走近了,见她面色苍白如纸,唇边还带着些许秽迹,顿时心疼得声音都颤了:“我的小姐啊,这是怎的了?”她忙掏出帕子替柳庆芸拭了拭嘴角,又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,“方才在席间还好端端的,怎的突然就......”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,只转头对银铃急道:“咱们带着小姐快些回去吧!”
柳庆芸浑身脱力地倚在银铃臂弯里,纤指微颤着接过帕子,轻轻拭去唇角残渍。她眉心紧蹙,声音虚浮得如同游丝:“我也不知怎的了......”
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喘:“今日的菜色......似是格外油腻,闻着便觉心头翻涌......”她无力地摇了摇头,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“这会儿还是感觉恶心得紧......”
听着柳庆芸的话,程嬷嬷略一踌躇,抬眼望了望天色。暮色已沉,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,愈发显得庭院寂寥。
她想起方才侯爷临行前的嘱咐,那威严的声音犹在耳畔。
“小姐...”程嬷嬷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,瞧见柳庆芸苍白的脸色。她放柔了声音道:“侯爷方才嘱咐过了,若您身子不爽利,就让老奴们伺候您早些回去。您看这夜风渐凉,不如...咱先回吧?”说话期间,程嬷嬷伸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,眼里透露出心疼。
柳庆芸倚着银玲,纤指正在轻按太阳穴缓解不适,月光在她精致的绣花鞋尖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闻言,柳庆芸只是指尖微微一顿,垂眸掩去眼底的黯然,她如何不明白父亲的意思!
“是了...”她低声道,嗓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,“父亲既已吩咐,自然该遵从他的意思。”
银玲见状,连忙搀住她微微发凉的手腕。机灵地扶住另一侧,小声道:“小姐仔细脚下,这石子路有些湿滑。”
柳庆芸任由她们搀着,步履虚浮地往自己的院落行去。月光透过梧桐枝叶,在她素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碎影,宛如她此刻零落的心绪。
柳庆芸收回目光,唇角牵起一抹苦笑:“走吧。”夜风卷起她鬓边一缕青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