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黄昏总带着一股被榨干的疲惫感。陆屿走出写字楼旋转门,晚风裹挟着尚未散尽的尾气和地铁站口飘来的廉价小吃味道,扑面而来。他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,那玩意儿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,像条无形的枷锁。西装革履包裹的精英躯壳下,是日复一日精密运转后,齿轮摩擦发出的细微呻吟。那个雨夜里便利店女孩带着哭腔的嘶吼——“这他妈是妥协人生!”——像颗不合时宜的螺丝钉,偶尔会在他处理数据的间隙,突兀地卡进思维的齿轮里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他拐进通往“枫林苑”的老街。这片小区是城市扩张浪潮里被遗忘的角落,红砖墙爬满了岁月和爬山虎,楼体斑驳,铁艺窗棂锈迹斑斑。空气里混杂着油烟、潮湿的苔藓味,还有不知谁家飘出的炖肉香。一种粗糙、拥挤,却异常旺盛的生活气息,与CBD写字楼里无菌般的规整截然不同。
就在单元门洞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,陆屿的脚步顿住了。
是她。
那个便利店里的“炸毛闪电”。
此刻的她,蹲在墙根一小片干燥的水泥地上,背对着他。褪色的牛仔裤膝盖蹭了点灰,一件宽大的、印着某个模糊动漫角色的旧T恤罩在身上。和上次湿漉漉的狼狈不同,她整个人像一颗在灰扑扑土壤里意外冒出的嫩芽。
吸引陆屿目光的,是她面前那只瘦骨嶙峋的玳瑁猫。猫很警惕,脊背弓着,尾巴尖微微颤抖。她呢?手里捏着半根火腿肠,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点点,用指尖轻轻推过去,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。她的侧脸线条在暮色里显得柔和,嘴唇无声地动着,像是在哄劝。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,那双在便利店瞪得溜圆、盛满怒气的眼睛,此刻低垂着,盛满了……陆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。是水吗?不,没那么浅薄。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,一种对弱小生命毫无保留的、小心翼翼的怜惜。
“咪咪…乖哦…这个不咸的…”她的声音很低,带着点沙哑,却像羽毛一样轻软,和那晚的嘶吼判若两人。
那只野猫试探着凑近,飞快地叼走一小块肉,又迅速跳开。她也不急,只是耐心地、一点点地往前推。慢慢地,猫的背没那么弓了,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。她的嘴角,就在那一刻,很轻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。一个纯粹、放松,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,在她疲惫的脸上一闪而过,像阴云缝隙里漏下的一缕阳光。
陆屿站在几步开外的阴影里,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。他西装笔挺,皮鞋锃亮,与这老旧小区的背景格格不入,也与那个蹲在地上、专注喂猫的身影形成了奇异而强烈的反差。他看着她沾了点灰的帆布鞋,看着那只野猫渐渐放松的姿态,看着那抹短暂却生动的笑容。一种莫名的、陌生的情绪,像细小的气泡,从他心底那潭沉寂已久的水里冒出来。不是同情,也不是简单的惊讶,是一种……被某种原始生命力猝然击中的感觉。
那个在雨夜里崩溃、控诉“妥协人生”的愤怒身影,和眼前这个对着流浪猫流露出笨拙温柔的女孩,是同一个人。撕裂感如此强烈,却又诡异地在她身上融合。陆屿镜片后的目光,第一次带着审视以外的探究,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。
“喵呜——”另一只小狸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,蹭着她的裤腿。她吓了一跳,随即又笑开,手忙脚乱地撕开另一根火腿肠。“别抢别抢,都有份啦!”
陆屿收回目光,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,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涟漪。他转身,准备上楼。就在这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区门口那间小小的、招牌褪色的咖啡馆——“老树咖啡”。
临窗的位置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,双手插进自己那头蓬松的短发里,用力揉搓着。动作幅度很大,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。是苏晚晴。她的眉头拧成一个结,嘴唇紧抿,时不时对着屏幕无声地龇牙咧嘴,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炸毛的小兽。几秒钟后,她又猛地坐直,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,速度快得惊人,眼神专注得像要钻进屏幕里去。那份沉浸式的抓狂与专注,和她刚才逗猫时的温柔宁静,又构成了另一个矛盾体。
陆屿脚步未停,径直走进了单元门内。楼道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。他按下电梯按钮,金属门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。电梯缓缓上升,那个在槐树下小心翼翼喂猫的身影,那个在咖啡馆里对着电脑抓狂又专注的侧影,还有那句穿透雨幕的“妥协人生”,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。
好奇。
一种超出他日常程序设定的、不受控制的好奇,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。
他掏出钥匙,打开自己那扇冰冷的、贴着防火等级标识的防盗门。屋内是恒温空调送出的干燥空气,一尘不染的地板,摆放精确到厘米的家具,所有物品都规整得如同待检阅的士兵,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和混乱。绝对的秩序,是他为自己构筑的堡垒。
陆屿脱下西装外套,一丝不苟地挂好。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外面城市的霓虹已经亮起,璀璨而遥远。他倒了一杯冰水,没有喝,只是握着,杯壁迅速凝结出水珠。
楼下,老旧的小区渐渐沉入更深的夜色。槐树下喂猫的女孩早已不见踪影。咖啡馆的灯光也暗了下去。
雨,毫无预兆地又下了起来。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窗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陆屿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楼下。借着路灯微弱的光,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缩着脖子,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包,小跑着穿过小区湿漉漉的空地,向单元门冲来。她跑得有点狼狈,试图用包挡雨,却徒劳无功。
他静静地看着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入口的黑暗中。
雨声渐密,敲打在窗上,也敲打在他那片过于规整、寂静无声的空间里。他仰头喝光了杯中的冰水,寒意顺着喉咙滑下。
那个女孩,苏晚晴,就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涟漪虽小,却已扩散开来,撞碎了他堡垒边缘一丝冰冷的完美。一个充满矛盾的生命体,在这座灰扑扑的老旧小区里,鲜活地存在着。
而他,站在高处,干燥、整洁、一丝不苟,却成了这雨夜和混乱的……观察者。
雨幕之外,有什么东西,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