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凝固。冷柜的嗡鸣,外卖小哥吸溜面条的噪音,收银员若有似无的哈欠…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,压缩成一片真空般的死寂。空气里只剩下冰柜冷气嘶嘶的吐息,还有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、绷紧到极致的弦。
苏晚晴瞪着眼前这个挡路的男人。白衬衫,一丝不苟,即使在深夜也像刚从样板间抠出来的。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,只有一片深潭似的疲惫和…该死的平静!这平静彻底点燃了她胸腔里那团烧了一整晚的邪火。
又是这样!又是阻碍!连最后一点甜头,最后一点能让她喘口气、暂时忘记那堆破事的东西,都要有人来抢?这操蛋的世界!甲方模糊不清的狗屁要求像苍蝇在脑子里嗡嗡乱飞,母亲“妥协”的魔音还在耳畔回响,空荡荡的冰箱和催命般的48小时死线勒得她快要窒息…所有积压的炸药,被这最后一根火柴——那盒该死的、近在咫尺又被人横插一脚的草莓牛奶——彻底引爆!
理智?那玩意儿早被炸飞了。
她甚至没看清男人的脸,只觉得那身碍眼的白衬衫和那股子冷冰冰的精英范儿,完美地象征着她此刻痛恨的一切——规矩、束缚、该死的、无处不在的“合理”!
“连这点甜头都要抢?!”
声音冲口而出,尖锐得划破了便利店的死寂,带着她自己都吓一跳的嘶哑和颤抖。像困兽被逼到绝境的咆哮。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眼眶发热,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打转,该死的,她才不要在这种人面前哭!她死死瞪着对方,像要用眼神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,把所有的憋屈、愤怒、不甘,一股脑儿全砸过去:
“这该死的妥协人生!”
最后四个字,几乎是吼出来的。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,裹挟着她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绝望和反抗,狠狠砸向空气,也砸向对面那个沉默的“阻碍”。
陆屿完全僵住了。
预想中的道歉或争执没有发生。迎面砸来的,是一句裹着血泪的控诉,一场毫无预兆的风暴。
“妥协人生”。
那四个字,像四颗滚烫的子弹,毫无防备地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麻木铠甲,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心脏最深处那处早已溃烂、却被他刻意忽视的伤口。
嗡——
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不是愤怒,是…震撼。一种灵魂被强行从泥潭里拔出来的剧震。
他看清了她的眼睛。很大,此刻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的痛楚而瞪圆了,眼尾泛着红,里面水光潋滟,映着便利店惨白的灯光,像碎了一地的琉璃。那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东西:被逼到绝境的野性,不顾一切的愤怒,深不见底的委屈…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、不肯低头的生命力。这生命力如此灼热,如此原始,像黑暗中骤然爆开的火星,瞬间燎原,将他眼底那片深潭般的疲惫和麻木烧得干干净净。
这双眼睛…这张苍白又倔强的脸…和白天会议室里王总监那张油滑的笑脸,和母亲电话里那些“标准答案”、“将就一点”的温和劝诫,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。一种尖锐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共鸣感,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全身的神经。
他习惯了压抑,习惯了在“合理优化”的指令下沉默地修剪自己的棱角,习惯了用“精英”的面具包裹起所有的疲惫和不甘。他以为麻木是保护色,是成熟的标志。可眼前这个女人,这个陌生的、狼狈的、像只炸毛野猫一样的女人,却用一句歇斯底里的怒吼,粗暴地撕开了他所有的伪装,把他血淋淋的、同样名为“妥协”的伤口暴露在冷光之下。
她不是在骂他。她是在控诉命运。控诉那该死的、套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无形枷锁。而他,不过是这枷锁投射在她眼前的、一个该死的、穿着白衬衫的符号。
陆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甚至忘了呼吸。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,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愤怒而脆弱的脸庞,映出她眼角那点倔强不肯掉下来的湿意。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,像是被这双眼睛、这句话狠狠擂了一拳,又酸又胀,猛烈地搏动起来。
他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“看见”一个陌生人。不是皮相,是皮相之下那个在泥泞里挣扎、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灵魂。那是一种…久违的、活生生的、带着刺痛感的真实。
苏晚晴吼完,脑子一片空白。耳膜里嗡嗡作响,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。完了。她在心里哀嚎。对着一个陌生人发疯,还是在便利店里…丢人丢到姥姥家了!那点可怜的草莓牛奶此刻显得无比可笑。她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,或者原地消失。
脸颊火烧火燎,比刚才更烫。她猛地低下头,不敢再看对方的表情——是错愕?是厌恶?还是看神经病一样的怜悯?哪一种都让她想死。
就在她准备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,逃离这个大型社死现场时——
一只骨节分明、手指修长的手,越过了她的视线,稳稳地、轻轻地,拿起了冷柜里那盒孤零零的草莓牛奶。
苏晚晴愕然抬头。
那个穿着白衬衫、戴着眼镜的“精英男”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像一张绷紧的、过分冷静的面具。但他镜片后的眼神…她看不懂。很沉,很深,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情绪,像暴风雨前的海面。
他没有说话。只是将那盒印着可爱草莓图案的牛奶,递到了她面前。动作很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…退让?或者别的什么。
苏晚晴彻底懵了。大脑彻底宕机。预期的冲突没有发生,对方没有骂回来,没有争抢,甚至…没有一句指责?只有沉默,和这盒被递到眼前的、粉红色的“战利品”。
她下意识地,几乎是机械地,伸手接了过来。冰凉的纸盒触碰到滚烫的掌心,激得她指尖一颤。
“…谢谢。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尴尬。她攥紧了那盒牛奶,像攥着烫手的山芋,根本不敢再看对方一眼,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、逃也似的冲向了收银台。付钱,找零,整个过程像在梦游,收银员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。推开沉重的玻璃门,午夜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来,她才仿佛找回一点知觉。
她几乎是跑着离开的,身影迅速消失在便利店门口那片浓稠的夜色里,像一滴水融入了墨海。
便利店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。冷柜的嗡鸣声重新变得清晰。
陆屿还站在原地,维持着刚才递出牛奶的姿势,仿佛一尊突然断电的雕塑。手指还残留着一点纸盒的冰凉触感。他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,看着门外那片吞噬了她身影的黑暗。
收银台后的小哥似乎被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暴惊醒了瞌睡,好奇地探着头张望。角落里的醉汉嘟囔了一句什么。
陆屿缓缓收回手,插进西裤口袋里。指尖在布料下无意识地捻动,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短暂接触时,她手指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。
他转过身,重新面向冷柜。里面空空如也,那排原本放着草莓牛奶的位置,只剩下一个刺眼的空缺。
他没有再去拿那个金枪鱼饭团。胃里翻腾的感觉很奇怪,不是饥饿,也不是愤怒。是一种…被强行撬开的、久违的悸动,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…一丝微弱的好奇。
“妥协人生…”
那四个字,像带着倒刺的钩子,深深扎进了他的耳膜,反复回响,每一次都扯动着神经末梢。眼前挥之不去的,是那双盛满了愤怒、委屈和不屈火焰的眼睛,在冷光下脆弱又倔强地发着光。
他抬起手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,第一次失去了那种精准掌控一切的冷静,变得复杂而幽深,投向门外那片未知的、刚刚吞噬了一个风暴源头的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