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遭一片哗然。
贺平章痛心疾首,“为什么这么做?”
“为什么?”
观妙咬牙切齿,一贯平和的面容仿佛被这几个字刺得近乎扭曲,“我也想问一句为什么,为什么师父他宁愿选一个毛头小子来接掌白云观也不选我,为什么他能随心所欲我就要处处谨小慎微,为什么他偶尔善良被人吹捧感激,而我犯个小错要被一个晚辈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指着鼻子骂!”
“凭什么!”
这么久以来,观妙在所有人面前始终一副仙风道骨,无欲无求的模样,看到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人,贺平章陌生到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而观妙还在持续发作。
“他重阳初来乍到是我领他入门,教他道法,陪他受罚,连师父传位给他也是我力排众议一心扶持于他,我不争不抢,任劳任怨,对他谨守兄长之义,对其他人慎行都管之责,我对得起所有人。”
“就一次。”
“我让了他那么多次,就这一次,他还要同我争!”
贺平章听到这儿再忍不住,愕然道:“不是你说傩神游祭太费神,你精力不济,难以支撑,才向我推荐重阳天师的吗?”
“我那是没办法。”
观妙一拳砸在青石地砖上,骨节当场见了血,他恍然未觉,愤然道:“重阳故意当着观内其他人的面儿说自己将受邀出演傩神,消息一出,我如何还能与一个晚辈相争?”
“所以你跟贺大人提前通过气,在官府人选出来之前就换了角儿,没人知道你也曾是拟定的傩神扮演者之一。”
这么说他们的追查方向没有错。
沈度无不欣慰的想,当时机缘巧合他没追查到观妙身上,浪费了不少时间,他还为此惋惜过。
贺平章到此刻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
他和观妙走的近,只听他说起过新任的观主是他小师弟,年轻气盛,颇为折腾,那语气就像是在说家中不懂事的后辈,无奈有之,却无怨恨。
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。
“你一早就打算好要在傩神祭典上杀人?”
贺平章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观妙嗤笑,“怎么可能,我虽恨他,可真要动手也不会选在神佛面前,傩神祭何等重要,还有官府的人在场,我就算不考虑其他人,也不想令你为难。”
说到后半句,他神情略显落寞。
他们的情谊……
今夜之后,也就不复存在了。
前程正好的官老爷怎么能和杀人犯有牵扯?
“那你为何还是动了手。”
一句话,彻底烧起了观妙心底的火。
“因为他该死!”
观妙怒吼一声,双手撑地,踉跄的站起身来,茫茫然从每个人脸上扫过,足以将他们任何细微的表情映照出来。
他想,院里的火光真亮啊。
一如他入殿时那样,关公神像在上,他看着重阳穿上他梦寐以求的傩神神袍,展开双臂笑吟吟的看着他。
“师兄,怎么样,这衣服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比你更合适?”
“喜欢吗?”
“可惜了,你这人太假了,心里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肯说,傩神祭是这样,当观主也是这样,背着名声的包袱想要人人说你一句好,然后转过头又怪别人不肯让。”
“知道师父怎么评价你吗?”
年轻俊朗的脸凑近他耳边,用一种轻佻又极讽刺的腔调缓缓吐出八个字,“工于心计,不堪托付。”
“不堪托付!”
观妙至今都记得刚听到这几个字眼时浑身发冷的感觉,像寒冬腊月里不着寸缕的被人丢进雪窟窿。
连浑身的血液也被冻结。
他哈哈大笑,笑的眼泪都涌了出来,指着自己的鼻子道:“说我不堪托付!所以他把白云观托付给了一个愣头青,临行前还嘱咐我要多帮衬,给了我个狗屁不是的都管,脏活累活全是我干,所有为难的,得罪人的事他好徒儿一个不沾。”
“到最后,还说我不堪托付!”
“重阳和那老混账一样,全都是没有心肝的东西,平章你说,我杀他杀错了吗?”
“我没错!”
也不要贺平章回应,观妙嬉笑着放轻声音,如同低喃,自顾自的重复几遍之后,声音渐渐抬高,“错的不是我,是他们。”
“他们负我欺我。”
“混账东西!”
“全都一样狼心狗肺,杀的好,活该,我没错……”
观妙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些话,时而失魂落魄,时而满嘴喊打喊杀,郭平怕他发起疯来伤到其他人,连忙朝几个弟兄使了眼色,扑上去将他控制住。
真相是如此触目惊心。
忙碌了一整晚。
百姓们意犹未尽,但夜已经深了,官府抓到凶手当众给了交代,这场盛大的祭典至此潦草收尾。
人群慢慢散了。
贺平章如同被人抽干了精气神,几次打量着观妙欲言又止,最终什么都没说,让沈度负责将人押回大牢,自己坐着轿子从后面离开。
尸体不能留在傩庙,现场要清理,相关人员还要安抚,沈度昏头转向的吩咐完底下的事,走向阿棠。
“今晚多谢你了。”
阿棠微微摇头,“是我该谢谢沈大人。”
她一本正经的行礼致谢,沈度手忙脚乱的回了礼,脸有些发烫,好在夜色浓稠,火光之下看不出来,避免了一场尴尬。
“这儿要收拾好还有段时间,我走不开,要我找人送你回家吗?”
“不用,我自己走。”
阿棠说完就要离开,被沈度叫住,他上下扫视了一圈,板了一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,“你就打算这么走啊?”
阿棠垂首一看。
她身上的血迹倒是干了,不过因衣裳颜色浅,还是看得清楚。
沈度招来郭平吩咐两句,郭平转身跑进偏殿,不一会,拿了张面具出来,就是从重阳包袱里翻出来的那张古怪白面,直接塞到阿棠手中。
“如今虽说水落石出,我也已经吩咐底下不让他们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,但有些人见过你的脸,不想招惹麻烦,半路被人围堵的话,就把面具戴上吧。”
沈度看着那面具玩笑道:“怪是怪了点,但傩神庙里的面具都是人家的私藏,我不好横刀夺爱,只有这张是无主之物。”
“重阳已死,观妙入狱,他生前要去见的究竟是谁不重要了,就给你吧,留个纪念。”
“纪念就不必了。”
这晚过得乱七八糟,阿棠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。
她攥着面具,犹豫了会,还是接纳了沈度的建议把它戴在脸上,郭平领命带她从后门离开,还给了她火把照明。
“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,到岔路口朝左走,很快就能看到正街,到哪儿就好找路了。姑娘慢走。”
“留步。”
阿棠颔首,举着火把沿街缓步朝前,街上安静如死,幽长深邃,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,风寒夜冷,天地间好似只有她一个人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。
萤火般,幽幽冷冷。
隐约有人影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