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见前厅一片狼藉。
一张厚重的木桌四分五裂,木屑纷飞。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弟子道袍的少年背对着后厨方向站着,身形挺拔,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锐气。他手中并无兵器,但周身却缭绕着肉眼可见的、凌厉的细小风旋,发出细微的嘶鸣。
在他对面,之前还趾高气扬的赵管事,此刻面无人色,双膝一软,“咚”地一声跪倒在地,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,连连磕头。
“修…修士饶命啊!小人有眼无珠!小人蠢笨如猪!小人该死!”他一边求饶,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,又对着旁边愣住的杂役吼道:“还…还愣着干什么!快!快把猪蹄给修士端上来!眼睛瞎了吗!”
那脸上红潮的少年站在原地,像一头被激怒却强行克制着的小兽,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此刻看起来却仍然脆弱的不堪一击。
“你觉得我程潜是因为这一道吃食在无理取闹吗?”带着浓重地方口音、却努力咬字清晰的少年声音响起,其中带着无比的愤怒。
但最终,少年眼中的怒火还是一点点被压了下去,化作一片深沉的冰寒。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。
“我今天在这儿把事儿跟你说清楚,省得到时候你们说我仗势欺人。我问你答,听明白没?”少年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,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,
“明白,明白,小的明白了,修士有什么大可问,小人一定如实回答!”管事磕头如捣蒜。
“我问你,五味堂可是为蓬莱宗人提供饭食的?”
“这自然是。”
“我再问你,蓬莱宗门规第七十六条,第八十五条是什么?”
“这这这……”管事的额头上汗大如豆,两股颤抖,绞尽脑汁才颤颤巍巍地回道:“第七……七十六条,蓬莱宗内下至杂役弟子,上至长老宗主,皆可到五味堂用餐。第……第八十五条,杂役弟子每月工钱两块……两块灵石。”
“那么来五味堂用餐可需费用?”
“自是……不需……”
“好。”少年抬手,指向跪地的管事,指尖萦绕的风旋骤然凝实,化作一道无形的、却散发着致命锋锐气息的剑,遥遥锁定管事,“那我问你,以后普通修士能否来五味堂吃饭?”
“自是……能的。”
“来五味堂吃饭是否还需再付灵石?”
“自然……不需。”
“杂役弟子的工钱每月是多少?”
“两块…两块灵石…”
“好!”
少年手腕猛地一甩!
“嗤——!”
一声轻响,那道无形的风剑竟深深嵌入了坚硬的石墙之中,留下一个清晰的、边缘光滑的孔洞。
整个五味堂瞬间死寂,落针可闻。
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!”少年的声音如同寒铁坠地,而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五味堂,没有再看一眼瘫软在地的管事和噤若寒蝉的众人。
那孤寂的背影似乎形成一种冰冷的决绝。
赵管事瘫在地上,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,好半天才缓过气来。他脸上惊惧未退,随即被一股无处发泄的羞怒和怨毒取代。
他猛地抬头,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剐过噤若寒蝉的杂役们,最后,钉在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、埋头干活的身影上——长生。
“你!”赵管事指着长生,声音嘶哑尖利,带着迁怒的疯狂,“看什么看!都是你们这些下贱东西惹的祸!扫把星!晦气!”
他挣扎着爬起来,脸上的横肉抽搐着,唾沫星子横飞:“后山!给我滚去打扫后山登云梯!什么时候扫干净了,什么时候再回来吃饭!扫不完,饿死你这条贱命!滚!现在就去!”
蓬莱宗后山的登云梯,也名唤“万仞阶”。
石阶依着陡峭山壁开凿,盘旋而上,直入云端深处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山风常年呼啸,卷来崖壁上的碎叶、尘埃,甚至是高处灵禽遗落的羽毛,日复一日,从未停歇。
这任务,是杂役弟子间闻之色变的苦役,通常由多人轮换完成。如今,却落到了长生一人头上。
长生没有争辩,她放下手中油腻的碗,在周围杂役或同情、或幸灾乐祸、或麻木的注视下,走向堆放着清扫工具的后院角落,拿起一把几乎与她等高的巨大竹扫帚,背上一个破旧的藤筐,然后转身,一步一步走向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登云梯。
这里并没有长生所熟知的日月。天空上挂着的永远是三颗巨大的,诡异的星辰。另外那两颗似乎在几千里之外,长生并不能看清它们的样子。
但头顶上的这颗,长生能清晰地看到其上的图案,那是一个巨大的、还在缓慢旋转的阴阳鱼。白鱼主白昼,光芒炽烈如日;黑鱼主黑夜,幽光清冷如月。
阴阳旋转,光起光灭。
长生已经不知道自己扫了多久了,只知道眼前的路依旧望不到头。石阶仿佛活了过来,在她脚下扭曲、延伸。腹中的饥饿感变成了尖锐的绞痛,与无处不在的灵气刺痛内外夹击。她不得不停下来,靠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,大口喘息,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滚烫的刀片。
三天三夜。当最后一级台阶上的落叶被扫入藤筐,长生几乎虚脱。
回到五味堂时,她像个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游魂。赵管事斜睨着她,冷哼一声,随手丢给她一个冰冷的、硬得硌牙的粗面窝头和半碗浑浊的凉水。
长生没有言语,默默地接过,蹲在厨房最阴暗的角落,小口却坚决地啃咬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。
短暂的喘息之后,赵管事那令人憎恶的声音再次响起,如同催命的符咒:“登云梯又脏了!还不快去!”
日复一日。扫不完的阶梯,吃不完的冷硬窝头,喝不完的浑浊凉水。身体在反复的极限压榨和灵气侵蚀下,变得异常沉重和虚弱。
这一天,又是一个阴沉的午后。山间的雾气浓重湿冷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长生正清扫着登云梯中段一处格外陡峭、外侧便是深不见底悬崖的区域。脚下的石阶湿滑,覆盖着一层难以刮净的顽固青苔。
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,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、发黑,无数扭曲的光斑和金线疯狂跳跃。耳朵里也在嗡嗡作响,仿佛有千万只蚊蝇在同时振翅。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,连握着扫帚的力气都消失了。
竹扫帚脱手,顺着湿滑的石阶滚落下去,发出空洞的撞击声。长生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旁边的山壁,指尖却只徒劳地划过冰冷潮湿的岩石。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外侧倾斜,脚下猛地一滑。
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!
风声在耳边骤然放大,凄厉地呼啸着。冰冷的雾气裹挟着崖底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长生既不挣扎也不惊慌,她如同随波飘荡的浮萍,在自由又急速地下降。
她闭上眼,等待熟悉的剧痛以及剧痛后的麻痒降临。
然而,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传来。
那令人心悸的失重感竟在刹那间消失了!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……漂浮感?仿佛有一股无形的、极其柔和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,将她包裹、托起。
下坠的势头被这股力量轻而易举地化解,她非但没有继续坠落,身体反而开始……缓缓上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