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走出那间囚笼般的丹室,站在陌生的天光下。
蓬莱宗的山门宏大得令人窒息,琼楼玉宇悬于云霭,灵禽异兽穿梭其间,空气粘稠沉重,蕴含着名为“灵气”的、对无灵根的凡人而言如同慢性的毒药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与窒息感。
这便是修真界。这便是她拼死闯入的仇雠之地。
长生握着那枚令牌,指尖用力到泛白。
凭着令牌,她一路沉默地低头行走,避开那些或好奇、或漠然、或鄙夷的视线。道袍翻飞、剑光流影的修士们身上,或多或少都带着与林晏清、与山槐村血泊中碎片相似的流云暗纹。
每一次瞥见,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心头,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。
五味堂坐落在蓬莱宗外门区域的一角,远离核心的仙家气象,更像一个巨大的、喧嚣的凡间坊室。
名字起得倒是很贴切。这里的气味,确实是五味杂陈。
蒸腾的水汽裹挟着灵谷的淡香、妖兽肉的腥臊、处理灵植的草木清气、以及堆积碗碟的油腻和清洗污水散发的微酸,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独特而浑浊的气息,弥漫在宽敞却略显昏暗的厅堂里。
掌勺赵管事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,修为不高,架子却大。他接过令牌,浑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长生,尤其在看到她身上那件、明显不合身的旧道袍时,嘴角撇了撇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“林……少宗主让你来的?”赵管事掂量着令牌,语气半信半疑,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。
一个无灵根的凡人,凭什么能攀上少宗主的关系?
“既然是少宗主吩咐,那就在后厨帮忙吧。喏,先去把那些‘东潺国贡米’淘洗干净!”他随手一指角落堆积如山的麻袋。
长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只见麻袋上清晰地烙印着“东潺国岁贡”的字样。东潺国……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。
旁边几个正在费力搬运食材的杂役弟子,瘦骨嶙峋,眼神麻木,身上似乎也没有灵气波动。
不是说凡人无法在灵气充裕的修真界生存吗?那这些人……长生垂下眼眸,淡下疑惑。
她的活计繁重而琐碎:劈柴担水、淘米洗菜、刷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、清理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……灵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身体,带来持续的虚弱、眩晕和细微的灼痛感。
她必须比常人付出数倍的体力,才能勉强完成。汗水浸透粗布衣服,混合着污垢,紧紧贴在身上。
但也不是没有收获。通过一些闲谈,长生终于知道那些无灵根杂役弟子的身份了。
这些杂役弟子多是修真界本土的无灵根凡人,或是资质低劣到几乎等于无的修士后裔。凡人界无灵根的人来到修真界会难以承受浓度的灵气。
可要是本就出生在修真界呢?那些浓郁的灵气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的空气。
但无灵根,便注定无法修炼。于是,他们只能成为一些宗门的杂役弟子,或者就在一些凡人城池生活终老。
他们也已习惯了这种生活,更习惯了抱团排挤“外来者”。
长生寡言少语,埋头干活,加上她“来历不明”,很快成了被孤立和使唤的对象。
“喂,新来的!愣着干什么?没看到水缸快空了吗?快去打水!”
“长生是吧?你洗的这是什么菜?上面还有泥!重洗!”
“动作快点!磨磨蹭蹭的,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?连下界来的都不如……”
“下界”这个词,长生第一次在五味堂听到,是一个负责切菜的杂役弟子对着另一个新面孔颐指气使。
那新面孔是个少年,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,脸色苍白,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惶恐和一丝不服输的倔强。他手指上有薄茧,动作有些生疏,显然是刚被“引路人”从某个凡人界的村落带上来的灵根弟子。
“看什么看?说的就是你!”切菜的杂役弟子啐了一口,“下界来的泥腿子,连切个灵笋都不会?知道这‘灵笋’值多少灵石吗?弄坏了你赔得起?还不赶紧去把东潺国送来的桃花鱼刮干净!那可是给内门师兄们预备的!”
他刻意加重了“下界”、“泥腿子”、“东潺国”几个词,周围几个同样本土出身的杂役哄笑起来。
那少年攥紧了拳头,指节发白,却咬着牙没吭声,默默走向角落散发着寒气的大木桶,里面是长满坚硬鳞片的怪鱼。
这样的场景,在五味堂里屡见不鲜。
下界来的灵根弟子,在正式进入外门修炼前,往往也要在五味堂这类地方“历练”一段时间。他们空有灵根,却无根基,在修真界本土弟子眼中,就是可以随意欺压的对象。
轻则言语侮辱、加重劳役,重则克扣本就不多的修炼资源,甚至被安排去完成一些危险的任务——比如去后山灵气狂暴的区域采集某种有毒的香料,或是清理豢养的低阶妖兽粪便,稍有不慎就可能受伤甚至丧命。
长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,沉默,忍受。她一边繁重的劳作,一边竖起耳朵,努力捕捉着周围每一个细微的声响、每一句零碎的交谈。
“听说了吗?执事堂的赵师兄昨天刚从下界巡察回来,好像又带回来一批成色不错的玄铁矿石……”
“唉,李师叔这次闭关冲击金丹又失败了,听说出来时脸色差得很,把洞府门口的灵鹤都骂了一顿……”
“王师姐下个月要带队去黑风涧历练了,得赶紧把贡献点攒够,换件好点的护身法器……”
“对了!沙瀚国边境那边又打起来了,好像是为了争一条新发现的‘下品灵脉’,真是可笑,争那玩意儿有什么用?到最后还不是都上供给了咱们宗门……”
“嘘,小声点!听说这次是佛国那边的慈航静斋暗中支持的,想抢咱们道门的地盘……”
“管他呢!反正打生打死,死的都是些蝼蚁。倒是咱们宗里,听说典法堂的解师兄又抓了几个下界来的刺头,罚去后山关禁闭了,啧啧,那地方,炼气期进去都得脱层皮……”
“还不是因为那个程潜?解爕师兄这次可气坏了……”
“程潜?那个被少宗主破格收徒的下界小子?他又怎么了?”
“嘿,别提了!那小子,狂得很!今天在食堂,差点把天都捅破了!”
提到程潜这个名字时,说话的人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和鄙夷。长生洗刷的动作微微一顿。这个名字,她第一次听到。
但“下界”、“少宗主徒弟”、“狂”,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让她下意识地留了心。
就在这时,前厅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,伴随着桌椅碎裂的巨响和惊恐的尖叫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