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农仓正堂西侧,新竖起的“仓魂榜”尚有些许墨迹未干。
榜上写着三行新制:
【魂契初立,票以信发】
【仓责分任,契以人定】
【田可变,契不悔;人可换,信不改】
林晚烟站在榜前,衣袖上还带着干泥印迹,眼底却是认真如初。
她身后聚着十数个村民,都是第一批愿签“魂契”的试行者,有人紧张,有人犹疑,还有人私下嘀咕:“我若签了这玩意儿,是不是就得夜夜守仓不成?”
“不是非你守,是你认了责,就要有人守。”林晚烟回头,目光温和却坚定,“守仓,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而是咱们这一张契里,每一个人的信。”
“人守契,契守人。”她语气一顿,落笔签下自己名字,“我第一个来。”
这话说完,赵满堂立马抡起袖子:“我第二个!”
紧接着是小喜子的娘,还有新搬来支援灶房的孙六娘。
“我虽不能种田,但我会煮饭,我愿签‘灶契’,每天保管粮灶之物。”
“我看仓门,我来守夜——别看我年纪大,手里棍子一上,还没谁敢闯咱仓门。”
一张张契纸在木案上铺开,浓墨的签名盖住了素白的底,像在荒地上种下第一批嫩芽。
可人群后头,却悄然有人皱了眉。
赵杏儿站在树荫下,手里拎着刚换来的半坛豆酱,一双眼直直看着那仓魂榜,目光复杂。
她父亲赵满堂这阵子走哪儿都一口一个“魂契”,连她回家拿锅都要问她“今天认没认契”,让她耳朵都快起茧了。
可偏偏今日午时,她在村头井边听到几句闲言。
“你说那林晚烟,真能有这么大本事?我看她还不是靠着那书生。”
“可不是么,听说那仓魂榜上的‘魂’字,还是那位沈秀才亲笔题的。”
“我听说,她屋子后头种的菜地,全是沈秀才出的水图。那契文……呵,不是她写的罢?”
“现在好了,靠着男人得了仓,这叫‘靠契上位’。”
赵杏儿当时就炸了,提着坛子就跑出来骂人:“你们再胡说一句,我这坛豆酱就抡你头上!”
几个说话的村妇被她气势唬住,转头骂她:“啧啧,这一家都疯,女儿疯得比爹还刚!”
回到家,赵杏儿越想越憋屈。她心直口快,却也明白——若真让这些流言散开,不止林晚烟受罪,连整个仓堂的“魂契制”也会被疑信动摇。
她咬咬牙,丢下豆酱坛子,转头就往仓堂跑。
此时正值日头偏西,晒谷场上阴影拉长,村头小道拐角处却忽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。
“林姐姐,不好了!”豆包一边跑一边大喊,“柳婶家被人写了脏话!”
“什么?”林晚烟一听,脸色顿时一沉。
她顾不上继续看仓契,便提裙飞步赶往村东。
一路上尘土飞扬,跟着她跑过来的除了赵杏儿,还有仓堂两名年轻守员,人人面色难看。
柳秀香是村中寡妇,年纪不大,寡居五年,靠着做豆腐换工维生,是第一个支持魂契分粮制的女户。她和仓堂签的是“粮工兼灶契”,负责每日灶房三餐分粮。
可如今她家门口,墙上却被人泼了黑墨,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:
【粮换私情】
笔迹像是被谁匆匆画上,字迹歪斜却恶意十足,墨水还未干透,滴落在她门前的泥地上,宛若血迹斑斑。
柳秀香正蹲在门口,手里握着破布,一边抹墙,一边哭:“我就做了三天饭,换了点米……我做错什么了?谁要我一个寡妇能讨好谁?”
林晚烟看着那四个字,指尖都在颤。
这不是在污柳秀香一个人,而是打魂契制度的脸。
“把那几个写字的找出来。”她低声道,声音却冷得像冰。
赵杏儿蹲下帮柳秀香擦字,嘴里气得直骂:“哪个狗东西干的?不识字也别这么会写啊?”
“我猜是前天没抢上换票的李二娘。”小喜子他娘小声嘀咕,“她眼红柳婶抢上了粮……”
“有没证据?”林晚烟立刻问。
小喜子娘一怔,摇摇头。
“没有证据,不许乱说。”
林晚烟看向赵杏儿,“你带人去村口找赵满堂,让他来立案。”
“我去!”赵杏儿立刻起身,拎起竹棍就冲出去。
林晚烟蹲下,看着柳秀香,柔声问:“柳婶,你还愿不愿继续签这仓魂契?”
柳秀香眼里还有泪,嘴唇却咬得死死的:“愿!谁说我换粮就是换人了?我守得住锅,我就签得起名!”
林晚烟点头:“你守的是火,我们守的是你。”
她站起身,望向围观人群,“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争一口饭,而是守一口气。我们守这气,就得立得住名,扛得住谣。”
“今天,仓魂榜后头,我要增一条。”
“谁泼人脏水,疑信于契,即刻撤票退份,永不复签。”
众人哗然。
“撤票?退份?”
“以后魂契不是随便签的?”
林晚烟目光如炬:“契以魂立,魂以信存。一张纸能换粮,是因为它写了名字——是因为你们的名字,值信。”
她回到神农仓堂,立刻着手加设“契信附章”——将签契人劳责、仓责、守职清楚记录,一人一签,一户一份,既守粮,也守名。
当天傍晚,神农仓堂新增一条铁规:
【契以信立,人以名守;凡污名乱契者,一票废;污他人者,三票废;捏造者,逐出魂契榜】
而此时,仓堂屋脊之上,一只黄雀倏地飞起,掠过林晚烟头顶,落入另一屋檐。
沈砚之站在不远处,静静望着那雀影远去,手里握着一份残破纸页——上头画着一张夜守轮巡图。
图右下角,有一个被圈起的名字,写着:“赵杏儿·守夜三更时”。
沈砚之目光幽深,低声道:“终于,还是开始试探了。”
他转身回屋,翻出一封泛黄信笺,上头落着三个笔迹各异的名:
“沈砚之、姜曼之、谢书温。”
神农仓堂内,灯火通明。
木案上新置了三大册《魂契附章录》,封皮仍是仓中老麻纸裹皮,边角微翘,内页却极其工整细致。
林晚烟提笔而坐,目光在每一笔“职责明细”上来回扫过,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。
“每一张魂契,都必须附有责任说明与履约方式。”她对身边几名仓员说,“比如守夜者,需巡逻三次、记录仓门状况;灶契者,记食材去处与数量……这些都要记入正章中。”
“那失责呢?”孙六娘问。
林晚烟沉吟片刻:“初违可警,再犯则限期整改,三违即除名,退票,不再参与仓粮分配。”
“太严了。”有人皱眉。
“仓堂若无约束,人人当它是粮仓,没人守魂。”林晚烟神色不改,“守魂的,不只是仓,是我们这些人立下的名,是字后面的信。”
赵杏儿倚在门口,眯眼听着,等林晚烟话落,她抬手举了举那张轮巡排班的竹牌,“我守三更。”
“你确定?”林晚烟挑眉,“那是最冷最困的一更。”
“我就喜欢人睡我醒着的时辰。”赵杏儿咧嘴笑,“要是有贼来,我第一个棍子上。”
林晚烟失笑:“好,魂契附章我给你记上。”
可赵杏儿刚走出仓堂门,便在门口碰了个正着。
——是赵满堂。
他脸色不善,眼神一触即燃,语气压着火:“你又想闹哪门子?”
“我当仓守,有什么闹不闹的?”
“你一个黄毛丫头,守夜?”赵满堂声音低下去,“深更半夜,万一碰着不干净的,谁护你?”
“我护我自己。”赵杏儿挺直了脊背,“当初你签魂契的时候不是说‘咱一家人都得认这信’吗?我现在守夜,不也是信?”
赵满堂眼神变了变,嘴唇动了几次,最终咬牙转身:“你愿守就守,但你要是出点事……”
“那我自负。”她一字一顿,“我不为谁签的,我为我自己名后那一点信。”
赵满堂背影一顿,终究没有再回头。
仓堂灯火微晃,那竹牌上的“赵杏儿·三更守”四个字,在火光里投出长长的影子。
而此时另一处,沈砚之正翻阅着一张村中“旧户登记册”。
册页发黄,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。可他一页页翻过,手指在每一行户主名后多停留一瞬。
“你不是在做水图?”林晚烟不知何时进来,手中还拎着剩下的夜点豆粥。
沈砚之抬眼看她一眼,放下笔。
“有人改动了巡夜图。”他语气平淡,却字字如石,“今晨图册下多了一行‘赵杏儿·改至四更’,署名不明,纸色不一。”
“有人动了仓图?”林晚烟眉头瞬间皱紧。
“魂契在正,附章在你,图册却存我屋。”他顿了顿,“有人在试探我们的责任分权制度。”
“那你怀疑谁?”
“不是怀疑。”他淡淡道,“是查旧名册,看谁从未签名,却常来仓堂观榜,亦或参与过绘图而不露名。”
“你是在找‘内鬼’。”林晚烟喃喃。
沈砚之未语,只轻轻将手中一页摊开。
上头写着一个模糊的旧名:“冯起·原户·岭东村搬迁入籍,未再登记魂契。”
“这人我见过。”林晚烟眉梢一挑,“上次在晒谷场,蹲在柴堆边听小豆包讲‘粮契分红’。”
“你还记得那人长相?”
“身子瘦长,嘴角有一颗痣。”林晚烟眼神发亮,“你要我去查他?”
沈砚之摇头:“不急查人。先固人心。”
他顿了顿,眼底掠过一丝暗色,“明日开始,你把仓魂讲义拓印一份,贴在村南岗哨口。”
“你是怕……”
“不是怕。”沈砚之语气冰冷,“是我已经收到消息——有外村人,画了讽刺‘魂契换人’的壁画,贴在镇道口的墙上。”
林晚烟怔住。
他低声念出一行字:“‘今日签魂换粮,明日脱衣换郎’。”
她脸色瞬间沉了下去。
这不仅仅是流言——这是攻击。
“他们不是冲我来的。”她声音压得发紧,“是冲这整个‘魂契制’。”
“所以我要你,守好仓堂,也守好人。”
沈砚之的目光如夜,深不见底。
他轻轻掀起衣袖,取出一张纸图,铺在灯下。
那是一张村外通镇的路径图。
他指了指一处:“明夜,我去镇口一趟。”
林晚烟一怔:“你一个人去?”
“我从哪来,就从哪走。有人在镇上画图,我也该让他们知道,谁才写得了契,画得起魂。”
她眼中泛起复杂的情绪,像是怕,又像是某种说不出口的信任。
沈砚之看着她,低声道:“你写字好,我画线好。但这仓堂的魂,不靠笔,也不靠图。”
他语气微顿,声音缓慢且清晰:
“靠人。”
烛火静燃,纸页轻响。
夜风带起仓门外的守夜铃,叮叮作响,仿若预兆着某种风暴,正在逼近。
而林晚烟转身回望那“魂契榜”,忽然伸手按住了最顶端那三个字:
【仓·魂·榜】
她低声道:
“我守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