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孝廉正在莫名惊诧之际,佣人便从稍间牵出一只黑犬,这狗有半人之高,嘴叉如狼,牙似玉钉,咬声震天,咆哮如雷,朝张厚彦飞扑而来。幸好有佣人用力牵绳,否则非把张厚彦咬个“仰八叉”。
张厚彦见此情景,吓的向门外闪退,生怕黑子咬到他的大屁股,慌乱之中跑脱一只鞋子,头顶的发髻碰散于门框上,长发四面扑垂而下,宛若一个大疯子,那狼狈之相就不必再说了。他边退边喊道:“马四娘——你听着——我跟你没完!”
张孝廉终于被黑子赶走了。马湘兰也没有胜利的姿态,反倒有些沉重,悻悻的道:“黑子退客,实为无奈之举,不到万不得一,谁也不会用这等下策,既得罪来人,也坏了自己的好名声。可天下竟有如此‘粗鄙’之人,真是让人‘醉倒”了。不得不下狠心驱赶他!”
这时,陆弼看到马湘兰眼角有泪水浸出。马上安慰道:“事已过去,不必记在心上。粗鄙三烂之人,自古有之,不值得同情。”马湘兰道:“陆大人不解湘兰之心,劝说也越显单薄无力。因被别人‘误解’,故伤心落泪。这等‘粗客’,他们都把马湘兰看成‘为钱而生、为钱而死的风月女’,真是无法接受!他们哪知道我‘身在红尘,心似质兰’的内心世界?”
陆弼耐心解释道:“人数过百,形形色色,女史妹不必因此伤神。孔圣至伟,竟有人说他‘污瑕’;秦桧奸恶,却有三个‘狗友’。蒙得了一时,蒙不了一世,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世人自有论断。”马、陆二人煮茶闲侃半个时辰,陆弼看马湘兰神态归于平常,才离开幽兰馆。
陆弼出了幽兰馆,一个人闲逛了旧院、乌衣巷、夫子庙、报恩寺等风光之地。沿着河岸独步穿行,一会看看这个青楼,一会品品那个艳阁,显得百无聊赖。见面的“旧交故友”个个向他摆手示意,招手致意,眼含无限情怀,脸现刻版微笑。
秦淮这个地方,每一寸土地都是会说话的“活历史”。每走一步即跨越夏商周汉;每眺一眼便穿越隋唐宋元。每一片叶子无不浸透了丰硕的人文轶事,风月流情,枯荣之替。每一株花草便能引出一大堆津津乐道的故事。让你欲罢不能,欲止难休。自从陆弼长大成人以来,不知在这地方逛过多少次,遛过多少次,疯过多少次,癫过多少次,哭过多少次,闹过多少次,爬过多少次,滚过多少次,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。每来一次都有新的收获,每逛一次都有新的感受。这秦淮之地似乎就是一个万花筒,无论你啥时候拿起来看,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和韵味各异的鲜花。
不觉中,陆弼来到桃叶渡口。渡人南来北往,熙熙攘攘,有抢着登舟的,有忙着挑担的,有招呼离岸的,一片繁忙景象。自古以来谦谦君子懒得与粗民相争,怕失文质之尊,他似是一个局外人那样静静的等着。在等待之间,突然从桃叶渡亭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,初听有丝丝欢快,再听却深含片片悲伤。
陆弼寻笛声望去,看到一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吹奏横笛。只见这人中等身材,乌发浓眉,修饰讲究,衣冠一尘不染,满身尽现文人的彬彬气质。陆弼悠悠走向前去,欲探究竟。刚到亭下,便认出吹笛人为几载前远走京城,寻官任职的吴门长洲人王伯谷。
说到王伯谷,要唠叨几句。王伯谷又名王稚登,四岁能对,六岁善擘窠大字,十岁能诗,人称少年天才。文震江南,精通诗文、书画,善长行、草、篆、隶体书法,是誉享江左的文学家、书画家。
陆弼比王稚登年长。二人久有交情,虽不深厚,但彼此相处还算融洽,聊闲行吟间还算投机。二人都属“酸酸文人”行列,常逛秦淮风月之地,爱好相近,趣味相投。今日二人不期而遇,又多年未识,必有一番长谈。
王稚登双眼微闭,尽情的吹着笛子,似乎被这沉稳的笛声所彻底陶醉,陆弼近到面前仍未觉察。陆弼轻轻碰碰他,道:“多年不见,伯谷老弟改行吹笛子了?不错!不错!悠扬的笛声差点把陆弼我醉倒了。”
王稚登停止吹奏,抬眼认出是老朋友陆弼,便哈哈笑起来,答道:“陆弼兄几年不见了,仍是这么爱‘淘气’,坐!坐!”边说边招呼陆弼坐下来。
陆弼道:“伯谷弟从京畿回来,这么隐秘,也不与旧友通气联络一番,笛子能给你解闷?”王稚登道:“不瞒陆弼兄,从京畿回来有一段时日了,全天下‘才子们’齐聚京畿,像黑喜鹊一样绕飞在皇上身边,叽叽喳喳叫个不停,令人心烦意乱。还是咱这江域之地,风调雨顺,云淡风轻,要花有花,要水有水。”陆弼故做不解,道:“此话怎讲?京畿乃国之重心,帝之居都,是全国‘才子们’挤破头皮追逐功名的向往之地。怎能说不及江南?”
王稚登道:“陆弼兄有所不知,京畿虽好,可烦事太多,易生节外。一不小心就中了别人的‘连环计’、‘圈套计’,能留个‘渣渣’活着回来,就很不错了!”陆弼道:“伴君如伴虎,荣耀伴坟墓!自古如此。京畿‘计谋’连连,‘陷井’多多,伯谷老弟略举一二,说来听听。”
王稚登挪一挪位置,向陆弼凑的更近些。低声道:“这是咱兄弟间的私聊话,不能示于外人。这大明江山,看似威伟,实则虚肥。皇上淫乱宫廷,百官祸乱地方。起先吧,嘉靖帝还算躬于朝政,在壬寅宫变之后,常居西苑,对朝政不理不问。白天一门心思信奉道教、笃工炼丹,晚上一门心思探讨青词之作。结果让青词高手、拍马大才子、权奸严嵩当道,把持朝政。严嵩又任用儿子严世蕃为内谋府,打压异己忠烈,提拔同党朋奸,搞的朝政败废,边关受辱。嘉靖帝晚年时听信道士高士蓝道行之言,将严嵩父子罢官。后来,严世番被判斩首西市,严嵩被没收家产,削官还乡,最后死于墓舍,既无棺木下葬,更无人前去吊唁,终落了个可悲的下场。嘉靖帝驾崩后,这隆庆帝为人为事更加荒诞不经、疑神疑鬼,整日沉迷催情媚药,腰挂硬功香囊,与三宫六院的妖精们缠绕在一起,左一个红花,右一个香韵,中间还推着一个迷人,权杖落入宰相徐阶手中。徐阶虽有斗倒严嵩之功,但他与严嵩一样,不是唯贤任用,而是唯亲任用,朝中内斗更加激烈。”
陆弼接话道:“伯谷弟刚到京畿时,是如何周旋朝廷的?”王稚登道:“当年,嘉靖帝迷恋青词,身边官员都是‘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’,不会写青词的阁员们统统坐冷板凳、靠边站,这青词成为皇上身边每位官员的命根子、护官符。建极殿大学仕袁炜,靠写青词受宠,官至尚书。我初到京畿,正好赶上朝廷内阁青词考核,袁老指着一瓶‘紫牡丹’考核百官。我信手拈来一句‘色借相君袍上紫,香分太极殿中烟’。凭这首青词,被袁老收为门徒,后来,被委派为府中记事,从此在京城站稳了脚跟。我对袁老是感恩戴德。不过袁老的青词笔法可谓天下第一,无人可及!”
陆弼道:“讲来听听!让老兄也开开眼界。”王稚登道:“略举一例,即可窥斑见豹。嘉靖年间谣传天现瑞祥,地生吉光,消息传到宫中,嘉靖帝高兴,令大臣们书写青词,以示庆贺。袁老不假思索,提笔写下青词一首:‘洛水玄龟初献瑞,阴数九,阳数九,九九八十一数,数通乎道,道合元始天尊,一诚有感;岐山丹凤两呈祥,雄鸣六,雌鸣六,六六三十六声,声闻于天,天生嘉靖皇帝,万寿无疆。’嘉靖帝听后乐的合不拢嘴,把袁老前辈连升三级。”王稚登一口一个“袁老”,可见对先辈袁炜有多么的恭敬。
陆弼道:“这道青词写的真是不错!马屁‘拍’的挺是地方,效果也一定很响亮!连升三级不足为奇。后来呢?”王稚登道:“后来袁老因病告老还乡,朋官都被徐阶贬斥、驱散。因此,我就回来了。”
陆弼道:“伯谷老弟,既然回来了,就不要再忆那‘京都染缸’之事,甭管它赤橙黄绿,还是青蓝靛紫。孔老夫子说‘既来之,则安之’,我要说的是‘既回之,则安之’。自古以来功名利禄追求不完,荣华富贵享用不尽,活出心意,才是根本。人生短短几十秋,何必跃跃强出头;追随向往宁心境,勤真安淡万事休。”王稚登道:“陆弼兄这几句说到心窝子了!以后我将身居江南,著书立说,干些爱干之事,做些心悦之举。不依不附,不藤不蔓,既不会拖泥带水,也不会嫌言缠身。”
陆弼道:“伯谷老弟真有此番心境,那就对了,但愿伯谷老弟说的不是气话,而是心里话。你看这天下仕宦,个个三妻四妾,呼奴唤婢,前佣后促。头顶忠君孝先之帽,身披孔孟李聃外衣,满口仁义礼智信,干的却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!假公济私丑行比比皆是。还是老祖宗说的好:‘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’人心各异,求的‘利’也不同。有人爱仕,有人爱凡,有人爱财,有人爱誉,有人爱色,有人爱赌,有人爱恶,有人爱善。结果玩大了,到头来全他娘是‘竹蓝打水一场空’,‘为他人做嫁衣裳’。为仕的家业凋零,爱凡的平安终老,敛富的聚财散尽,钓誉的身败名裂,好色的脊毁骨销,好赌的地失业尽,向恶的尝命相报,为善的死里逃生。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安安稳稳研学识,教弟子,做‘自我’,终享平安。如此简单,却就有人总看不懂,非要冒死‘往里钻’,结果是碰得头破血流。”
王稚登道:“陆弼兄所言极是,仕宦嘴脸狰狞可憎!但是读书的文人纯正谦恭,比他们好多了。”陆弼道:“伯谷老弟真会为天下文人开脱!咱都属‘文人’之列,要敢于向自己‘开刀’。依愚兄看来,二者是半斤八两,五十步笑百步。文人是仕宦的前身,仕宦是文人的升华,二者根基相同,属性相近。文人只所以没有仕宦表现的突出、显眼,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影响不够,只能暂且委屈。哪日机会成熟了,也能如仕宦一样,表现的淋漓尽致。就说当下这‘狎妓’之风,已成为一种‘畸形’时尚。文人争相攀比,商贾施展财富,官宦仗权强掳。结果,导致文人丧失理想求索,商贾懈怠物用流通,官宦不问国安政事,兵卒不寒怕死之名,大大败坏了社会的风俗。这秦淮风月之地,有多少文人像‘狗屎’一样烂在这里,因此而兴,因此而亡,因此而名,因此而废。这些文人如浪中跳鱼,此起彼伏,令人眼花缭乱。伯谷老弟应该好好写一本小说,把这秦淮风流之韵、千古肮脏之举大白于天下。”
王稚登道:“陆弼兄说的真好!前段日子,我去拜访了屠隆公,他整日研学读经,为科考做准备,由于久考不举,对时政弊端深恶痛绝,也非常失望。在与他闲聊中方知,他欲写一本揭露当下文士风月糜烂、仕宦官场黑暗的小说,名字据说暂定为《金瓶梅》。由于此书欲描写内容以真实人物生活为基础,揭露丑行,棒打邪恶,怕被影射的势力报复,暂时隐匿了作者的真名,署为佚名。”
陆弼道:“伯谷老弟才学高深八斗,应该主动请缨,揭露这个丑恶淫靡的时政风俗。若由伯谷老弟执笔,一定能写出入木三分的好内容。作者一栏也不能空着,干脆写成‘兰陵笑笑生’。其中暗示深刻:一则表明著者为男丁,二则表明著者为兰陵人。天下叫‘兰陵’的地方,北有山东临沂兰陵,南有常州武进兰陵,在地域上给读者造成迷解。”
王稚登笑道:“陆弼兄见解新颖,可以仿效,值得考虑。”陆弼道:“今日与伯谷老弟不期而遇,彼此间又聊了这么多‘士黑仕暗’之事,料想心情一定舒展了许多,笛声也该欢快了吧。”王稚登夸奖道:“那是,那是!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!”
陆弼笑道:“过奖了!过奖了!扯天扯地,信口开河。不过话要说回来,说归说,做归做,抨击是抨击,现实是现实。真实的秦淮风月,该逛还得逛呀!”二人心照不宣哈哈笑起来,都笑的心知肚明。陆弼又道:“我是从马四娘的幽兰馆出来的,闲逛于此才与伯谷老弟不期而遇的。这马四娘现在是秦淮名角,后起之秀,吟诗水平秦淮第一,书画技艺白门翘楚。就是性格有些孤傲冷漠,稍有不慎即会被她戏谑失面。”
王稚登一听是寻艳的,道:“马四娘,早闻其名,不过从未谋面。依陆弼兄之言,我王某人还没有见过如此高傲之人,带我去见识见识?”陆弼道:“玩月桥边的幽兰馆,距此不远,片刻功夫即可抵达。不过不可贸然拜访,稍有不周便会吃‘闭门羹’。你去可以,但一定要讲究章法,方可讨得欢心,后续之事才能水到渠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