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期两周的军训,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热病,席卷了整个江川一中,又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悄然退烧。当脱下那身被汗水反复浸泡又被太阳晒得僵硬的迷彩服,换上蓝白相间的、带着崭新布料气味的校服时,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高一(5)班的学生们,第一次作为真正意义上的“同学”,走进了属于他们的教室。
空气里不再是塑胶跑道和汗液的混合气味,取而代之的是墙壁散发出的淡淡石灰味,以及新书本特有的油墨清香。这是一种宣告,宣告着那段短暂的、以体能和纪律为标准的“士兵”生涯的结束,和一段以书本、考试、以及无数细碎日常构成的、漫长学生时代的正式开启。
苏沐抱着自己那摞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新书,跟在人群的末尾,像一只混入了鸭群的、格格不入的丑小鸭,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挪进了教室。他的内心,正被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占据着。他渴望隐形,渴望被所有人忽略,但同时,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微弱到近乎卑微的声音在悄悄祈祷——希望能离那束光,近一点,再近一点。
班主任王建国,依旧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,双手背在身后,挺着微凸的肚腩,站在讲台前。他的面前,是一张用粉笔画得歪歪扭扭的座位草图。分座位的原则很简单,按军训时临时排的队列身高,从前往后,依次入座。
“赵鹏!”王建国清了清嗓子,拿起花名册,开始了这场决定未来一年“邻里关系”的仪式。
“到!”体育委员洪亮地应了一声,率先走到第一排,大大咧咧地坐下。
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,大家都在伸长了脖子,寻找着自己的名字,也在暗暗猜测着自己未来的同桌和前后桌会是谁。这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期待,像拆盲盒,可能会有惊喜,也可能会有失落。
苏沐的心,随着王建国念出的每一个名字,都控制不住地收紧一分。他紧张得手心冒汗,怀里抱着的书本也感觉愈发沉重。他不敢去看讲台,只是低着头,用眼角的余光,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条被粉笔画出的、将教室一分为二的中央走道。
那条线,像楚河汉界,清晰而决绝。
“林晏尘!”
当这个名字从王建国的口中念出时,苏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,猛地漏跳了一拍。他下意识地抬起头,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从容地站起身,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走到了第四排靠窗的位置。
那是一个极好的位置。阳光可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,毫无保留地洒在他的书桌上,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温暖而明亮的光晕里。他坐下的时候,甚至还礼貌地对旁边的女生笑了笑,那个女生瞬间红了脸,慌乱地低下了头。
林晏尘的世界,总是这样,轻易就能获得别人的善意和瞩目。
苏沐的心沉了下去。第四排,那么远。他几乎可以预见,自己会被安排在某个不起眼的、被遗忘的角落里,就像军训时一样。这样也好,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这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。
然而,命运似乎总喜欢开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。
“苏沐。”
在念过了好几个名字之后,他的名字,终于被叫到了。
他浑身一僵,抱着书,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,僵硬地站起身。全班的目光,有那么一瞬,似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。他能感觉到王建国那审视的、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视线,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脸上。
“第四排,中间走道旁边那个位置。”王建国用手指了指。
苏沐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有些发懵。他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愣住了。
那个位置,就在林晏尘的……旁边。
不是同桌,中间隔着一条大约半米宽的走道。那条被他视作“楚河汉界”的粉笔线,此刻就清晰地躺在他未来的座位旁边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。他只记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,像踩在棉花上。当他终于在那个位置上坐下,将怀里沉重的书本轻轻放在桌面上时,他甚至能闻到从身旁飘来的、林晏尘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混合着阳光和肥皂的、在军训休息时曾让他短暂安心过的味道。
他离那束光,只有半米的距离。
近得他只要一伸出手,似乎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衣角。
又远得像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。
苏沐的心,一半是海水,一半是火焰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恐慌的窃喜,同时又被一种更加强烈的、无处遁形的局促感所淹没。他不敢转头,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。他只是僵直地坐着,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片崭新的、还带着木头清香的桌面,仿佛要在那上面看出花来。
第一堂课是英语课。
王建国就是他们的英语老师。他讲课的声音洪亮,但语速很快,一口土味夹杂着方言的口语叽里咕噜,而黑板上的板书龙飞凤舞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。
王建国最引以为豪的是十多年前带出来一个省状元,这成为了他在学校骄傲的资本,但是坊间也会议论,好苗子,谁都能带出来。
苏沐听得很吃力。他的思绪完全无法集中,所有的感官,都像失控的雷达,不受控制地朝向了走道另一侧的那个身影。
他能听到林晏尘翻动书页时,那“哗啦啦”的、清脆的声响。
他能看到林晏尘握着笔,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,骨节分明的手指,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修长好看。
他甚至能感觉到,当王建国在讲台上讲到一个他觉得并不是很好笑的笑话时,林晏尘的胸腔因为低笑而发出的、轻微的震动。
这些细微到近乎神经质的感知,像无数根细密的、看不见的线,将苏沐牢牢地捆绑住,让他动弹不得。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微的、躲在暗处的窥探者,贪婪地、又胆怯地,窥视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光与热。
“这道题,有没有同学会?”王建国用粉笔敲了敲黑板上一道关于语法的问题。
教室里一片寂静。
“林晏尘,你来。”王建国显然对自己的得意门生寄予厚望。
“是。”
林晏尘站起身,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。他的声音干净、清澈,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、充满自信的磁性。他思路清晰地,一步步地,说出了自己的答案,口语很标准,也很好听,完美得像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。
“很好!坐下吧。”王建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,“大家要向林晏尘同学学习,脑子要转起来!”
在林晏尘坐下的那一刻,苏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他能感觉到,林晏尘坐下时带起的微风,轻轻拂过他的脸颊,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。
他觉得自己和林晏尘的差距,就像这道他完全没有头绪的语法题一样,巨大,且无法逾越。
忽然,“啪嗒”一声轻响。
是林晏尘的笔,从桌上滚落,掉在了两人之间的走道上。那是一支很普通的黑色中性笔,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条粉笔线的旁边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。
苏沐的心跳瞬间加速。他看到那支笔,就像看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、可以打破这片死寂的机会。他的身体,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。他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,伸出手,想要去捡起那支笔。
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那一刻,另一只手,更快地伸了过来。
是林晏尘。
他也弯下了腰。
两人的视线,就在那不足一臂宽的、狭小的空间里,毫无预兆地,撞在了一起。
苏沐的瞳孔猛地一缩,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
他看到了林晏尘的眼睛。那双在军训时曾远远凝望过的、明亮如星辰的眼睛,此刻正近在咫尺地看着他。那双眼睛里,没有了阳光下的耀眼,多了一丝课桌阴影下的温和。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无措的、苍白的脸,正完整地倒映在对方清澈的瞳仁里。
林晏尘似乎也愣了一下,他可能没想到苏沐会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。
随即,他笑了。
那是一个很淡的、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的笑容。他的嘴角微微上扬,眼睛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,像一弯新月,落入了苏沐那片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里。
“谢了。”
他用几不可闻的气音,对苏沐说。然后,他捡起了那支笔,直起身,坐正了身体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讲台。
苏沐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,僵在了那里。
他的脸颊,像被点燃的火柴,“轰”的一下,烧了起来,那股灼热,迅速蔓延到他的耳根,再到他的脖子。
刚才那个对视,那个微笑,那句轻得像羽毛一样的“谢了”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他心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、巨大的涟漪。
他飞快地坐直身体,将头埋得更低,几乎要贴到桌面上。他用书本挡住自己的脸,假装在认真地研究着书上的例题,但他的脑海里,却在疯狂地、一遍又一遍地,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。
那条半米宽的走道,那条冰冷的、将他们隔开的“界线”,仿佛在刚才那个短暂的对视中,被一道无形的、温暖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。
原来,他并不是完全的“隐形人”。
原来,他也被看见了。
这个认知,像一颗包裹着蜜糖的毒药,让苏沐感到一阵近乎晕眩的甜蜜,和一阵更加深刻的、无处安放的自卑。
一整天,苏沐都处在这种混乱而矛盾的情绪中。他像一个守着巨大宝藏的穷人,既想时时刻刻地确认宝藏的存在,又害怕被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。他用眼角的余光,偷偷地、一次又一次地,描摹着走道另一侧那个人的轮廓。
他看着他在课间被一群同学围住,谈笑风生。
他看着他被女生红着脸请教问题,耐心解答。
他看着他在午休时,用手臂枕着头,安静地睡着,阳光将他柔软的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栗色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。
每一个画面,都像一帧帧精心拍摄的电影镜头,被苏沐贪婪地捕捉,然后小心翼翼地,收藏进自己那座贫瘠而孤寂的内心博物馆里。
终于,午间休息的铃声响了。
教室里瞬间恢复了喧闹。同学们收拾着书包,三三两两地结伴向外走去,讨论着中午去哪里吃饭,周末去哪里打球。
林晏尘也被几个男生簇拥着,勾肩搭背地走出了教室。从头到尾,他没有再向苏沐这边看一眼。
苏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。
他慢慢地将书本一本本地码好,放进抽屉,动作缓慢而郑重,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两个相邻的、此刻已经空了的座位上。
以及,座位之间,那条被夕阳拉长了影子的、空旷的走道。
那条界线。
它清晰地躺在那里,沉默着,固执地,划分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苏沐知道,从明天起,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这条半米宽的走道,将成为他整个高中生涯里,最甜蜜,也最苦涩的距离。
他将在这条线的这一边,安静地,看着另一边的那束光,看着他闪耀,看着他被所有人喜爱。
而他自己,将继续做那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、卑微而沉默的行星。
近在咫尺,又远在天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