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枚细小的金属簧片,在李想指尖反射着体育馆顶灯冰冷的光,像一颗凝固的寒星。
空气凝固了,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实质的水泥,灌满了天文社展位周围的每一寸空间。
前一秒还沸腾的人声、闪光灯、惊叹赞美,瞬间被抽空,只剩下电机停转后残留的嗡鸣在耳畔空洞地回响,以及无数双眼睛投来的、混杂着惊愕、不解、愤怒、甚至隐隐恐慌的视线。
冰冷停滞的轨道模型,如同宇宙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失去核心光源照耀的星云亚克力板,色彩依旧瑰丽,却失去了流动的灵魂,只剩下一种空洞而诡异的幽暗,像一幅巨大的、失去生命的标本。
“李想!你他妈疯了?!”
纪晚风第一个爆发出怒吼,他猛地冲上前,一把揪住李想的衣领,眼睛因为震惊和愤怒而赤红,声音都在发抖,
“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心血?!你知道江意映熬了多少夜?!你就为了堵周强那个傻逼的嘴?!你就这么把它毁了?!”
他用力摇晃着李想,仿佛要将这个沉默的疯子摇醒。
李想任由他抓着,身体微微晃动,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。
琉璃般的眼珠平静地越过纪晚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落在那枚被他捏在指尖的簧片上,仿佛那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。
他的沉默,像一堵冰墙,撞得纪晚风的怒火无处发泄,只剩下巨大的、被背叛的痛楚和无力感。
江意映从被震撼和泪水淹没的情绪中惊醒。
她看着那堆骤然失去生机的冰冷金属,看着李想指尖那枚小小的、致命的簧片,再看向周围人群投来的、从惊艳瞬间转为怀疑甚至鄙夷的目光——那种眼神,和当初在礼堂外被颜料泼脏衣服时何其相似!
黑曜石般的瞳孔骤然收缩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她精心构筑的星云宇宙,她倾注所有灵魂的色彩与光芒,在这片冰冷的死寂和骤然降临的审视中,被撕扯得粉碎!
“李想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感,像被踩碎的琉璃,
“你……你这个混蛋!”
最后几个字,几乎是嘶吼出来,带着被彻底碾碎的骄傲和心碎。
她猛地转过身,拨开身后呆滞的人群,像一头受伤的小兽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片由她亲手点燃、又亲手被熄灭的废墟,浅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体育馆喧嚣的入口光影里。
“江意映!”
纪晚风下意识地松开了李想,想去追,脚步却像钉在原地。
他看着江意映消失的方向,又看看眼前这片冰冷的死寂,再看看依旧沉默如冰的李想,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巨大的茫然和撕裂感攫住了他。
脸上那永远灿烂的笑容,此刻彻底碎裂,剥落,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、苍白而脆弱的内里。
“胡闹!简直是胡闹!”
教导主任周敏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,脸色铁青,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尖锐,她指着那堆静止的“废铁”,又指向李想,指尖都在颤抖,
“李想!你太让我失望了!这就是你对学校、对评委、对所有期待你的同学的态度?!任性妄为!不可理喻!校庆展不是给你发泄个人情绪的地方!你……”
“周主任。”
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咆哮。
是晋大的徐教授。他脸上的震撼和激动早已褪去,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若有所思的凝重。
他分开人群,走到那堆静止的轨道模型前,无视了周敏的怒火,目光锐利地扫过模型复杂的结构,最终停留在李想手中那枚小小的簧片上。
他伸出手,声音低沉:“孩子,能把它给我看看吗?”
李想抬起眼,琉璃般的眼珠与徐教授审视的目光短暂相接。
没有任何解释,没有任何辩解,他只是平静地伸出手,将那枚细小的金属簧片,轻轻放在徐教授布满皱纹的掌心。
徐教授捏起簧片,凑近眼前,对着灯光仔细端详,老花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锐利。
簧片本身毫不起眼,边缘甚至有些粗糙,是手工打磨的痕迹。
但它的形状、厚度、弯折的角度,都透着一股极其精密的、服务于特定功能的意味。
他又蹲下身,不顾地上的灰尘,凑近模型核心被拨弄过的齿轮组缝隙,眯着眼仔细观察了片刻。
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。周围的人群屏息凝神,连周敏都暂时压下了怒火,惊疑不定地看着徐教授。
终于,徐教授缓缓直起身。
他捏着那枚簧片,目光再次投向李想,眼神复杂难辨,有探究,有惋惜,更有一丝洞悉真相后的沉重。
他转向周敏和周围的人群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:
“这枚簧片,是这个模型动力和灯光控制回路中一个极其精巧的触发装置。它的位置和作用,只有对整套机械结构了如指掌的设计者本人,才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并瞬间拆卸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周强等人,
“至于这位同学刚才的质疑……我只能说,能设计并亲手打造出如此复杂精妙机械结构的人,绝不需要、也不屑于去‘买’别人的成果。这种程度的工程素养和动手能力,是买不来的。”
徐教授的话,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,人群一片哗然!
看向李想的目光瞬间又变了,从鄙夷怀疑变成了更加复杂的震惊和不解——既然是他亲手做的,能力毋庸置疑,那他为什么要亲手毁掉它?仅仅是为了堵住一个无聊的质疑?
周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在徐教授平静却如刀锋般的目光下,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但是,”
徐教授话锋一转,目光重新落回李想身上,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严厉,
“李想同学,能力不代表一切。你证明了自己,却也亲手摧毁了一件凝聚了同伴心血、本可以惊艳所有人的作品。这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、甚至可以说是……残忍的行为。”
他摇了摇头,将手中的簧片递还给李想,
“技术上的天才,若没有对同伴劳动的尊重和对成果的珍惜,终究是残缺的。这枚簧片,你自己留着吧。一个提醒。”
徐教授的话,像冰冷的解剖刀,精准地剖开了李想行为的本质。
人群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想身上,这一次,除了震惊,更多的是不解和隐隐的谴责。
李想默默地接过那枚冰冷的簧片,指尖传来金属坚硬的触感。
琉璃般的眼珠里,那片永恒的寂静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,快得无法捕捉。
他依旧沉默着,没有任何辩解,也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将那枚簧片紧紧攥在手心,尖锐的边缘硌着掌心的皮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