吩咐完,江延庆整了整被女儿揉皱的官服补子,深恢复了惯有的沉肃,转身大步走向那两扇院门。
守门婆子退开两步,乖乖放行。
厅堂里光线略显昏暗,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气味,几案上供着的佛像眉眼低垂,香炉里一缕线香正袅袅上升。
江老夫人并没有在佛龛前,只是独自坐在临窗铺着厚厚绒垫的罗汉床上,背对着门口的方向。
望着窗外一株叶子落了一半的老梧桐,背影笔直得像一块生了锈的铁板。
“母亲。”江延庆行至近前,规规矩矩地行了礼。
他的声音放得很缓,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。
见母亲没有回头,他略一沉吟,便按着江鹤雪方才那番的辩词,把早上的失态,归结到了为五日后的及笄宴,因苛刻节食以致一时饿过头上。
“……儿子也训斥过她了。只是,鹤雪这孩子,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。”江延庆的声音里适时地掺入了一丝为人父的心疼。
“她跪在外面这么久,水米未进,不是为了她自己,全是怕您动怒伤身,怕您气得不用晚膳。一门心思只想着求得您消消气,保重身体。是蠢了些,莽撞了些,可终究也是出于一片担心祖母的孝心。请母亲看在孩子认错心诚又知悔改的份上,多少,息一息怒。”
老夫人依旧面朝窗外,连衣角的褶皱都没有一丝变化。
良久,一声嗤笑声,才极其模糊地从那僵硬的背影里传出。
转瞬即逝,快到江延庆几乎以为那是窗外吹过的风声。
厅堂里只剩下沉滞得令人呼吸不畅的檀香气。
江延庆的心往下沉了沉。
他静默片刻,再开口时,话里的份量陡然加重:
“此事千错万错,确是鹤雪这孩子太过不像话,实在该重责!可…母亲大人明鉴。今晨鹤雪之所以会闹出这等荒唐事,根子竟是为了五日后的清宁宫及笄宴!”
“这及笄宴,是皇后娘娘以紫嫣公主生辰为名头召各府适龄贵女入宫的盛事。但此事的内情,儿子在宫里,多少探得些确信。”
江延庆往前又走了小半步,声音压得更低,却也更显凝重,“这实打实,是皇后娘娘要为太子殿下相看未来太子妃!便是庶妃、侧妃,此宴之后,恐怕都要有个着落!一步登天与否,只在彼时!”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强调:“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!鹤雪这孩子,我们自小用心栽培,您也是看着的!琴棋书画不说冠绝京城,也是拔尖的,容貌更是承袭了她姨娘的好颜色,在京中闺秀里也是排得上号的!儿子倾注了多少心血,就指着她在这等事关家族荣辱的紧要当口……”
“此次及笄宴,若能得太子青眼,哪怕只是指为侧妃,也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幸事!鹤雪有此心,想要在那等场合博一个出彩,故而才急功近利,走了节食瘦身的偏门。这是蠢,是莽撞,但这份想要为家族前程搏一把的心,母亲您细想……总归是差不到哪里去吧?”
“若说家中女儿谁能有这份资质,谁又能担得起这份为江家在贵人面前挣脸争光的重担,清菀那个丫头?哼……在山野尼寺里长大的性子,能有几分贵气?言谈举止恐怕都上不得台盘!更遑论承欢贵人驾前?她母亲程氏当年不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腌臜丑事,声名扫地,才生生败坏了相府门楣么?
有那个母亲在先,旁人眼光岂能纯净?况且这么多年,府中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教导!临时抱佛脚也绝无可能!儿子难道要指望一个没有半分根底的丫头,去给太子倒茶,去博一个侧妃的可能吗?”
“鹤雪虽有此大过,错在急进。可她的才情底子,她的声名容貌,是实打实放在京中贵人们眼里的!这关键时刻废了她,岂不是自毁长城?母亲,儿子知道您是动了真怒,可此子尚有用处!为家族百年计,望母亲……”
他最后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规劝,“三思啊!”
厅堂内,只有那佛像在青烟里俯视着,窗外萧瑟的秋风吹过老梧桐,发出哗啦啦的碎响,像是无数个微弱的叹息。
江老夫人那张脸,本来绷得跟块冻硬的铁板似的,可架不住她这当宰相的儿子江延庆亲自过来,又是作揖又是说好话。
江延庆没扯什么别的,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全是硬邦邦的利害关系:“娘!您消消气!鹤雪那丫头不懂事,冲撞了您,是该罚!可您想想,她眼看就要及笄了,太子那边可是透出过口风的!
这节骨眼上,咱们府里传出苛待庶女,姐妹不和的风声,传到东宫耳朵里,鹤雪的前程还要不要了?咱们江家,往后在太子跟前,还能有几分体面?”
句句戳在江老夫人最看重的地方,家族的前程,攀附未来天子的机会。
老太太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,像是被一盆冷水,“滋啦”一声浇下去。
火苗矮了,只剩下一股憋屈的浓烟还在心口窝着。
她重重地哼了一声,算是接受了儿子给江鹤雪找的台阶。
“行了行了!”老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,那金镶玉的护甲在光线里划出一道冷光,“跪在外头那两个,叫她们起来吧!嚎得人心烦!晚上让她们也过来用膳!”
这就是初步揭过,不打算深究了。
江延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,赶紧应下:“是,儿子这就去传话。”
他刚转身要往外走,脑子里不知怎地,就蹦出了另一个女儿的身影。
那个总是一身素净,沉默得像个影子似的嫡女,江清菀。
一股无名火“噌”地就蹿了上来,比刚才替章姨娘母女求情时的急切更甚。
他猛地顿住脚步,转回身,对着还没完全顺过气的老夫人,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,声音里满是嫌恶:“娘,不是儿子多嘴。您看看清菀!她那个娘程氏,当年闹出的丑事,满京城谁不知道?儿子没把她娘休了,只是送去城外老宅关着反省,已是仁至义尽!给她留足了脸面!
可清菀呢?除了一张脸随了她那个不省心的娘,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?琴棋书画,样样稀松!性子更是闷葫芦一个,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!”